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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北上》:一個和三個

徐則臣

2025年11月12日13:32    來源:人民網-人民日報2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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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今年10月,《北上》話劇在重慶大劇院上演,一些看過劇的朋友打來電話,談觀劇感受,動輒長篇大論。中間我往往簡單粗暴插話:好看嗎?喜歡不?朋友答:好看,喜歡。我說:那就行了。對話到此可以結束,但朋友們多半又反過來追問我:

  你覺得好看嗎?你喜歡不?

  我答:當然。

  確定?

  確定。

  這也是《北上》的幾種改編出現后,我和朋友們的慣常對話模式。《北上》已被改編為電視劇、音樂劇和話劇,其他的藝術形式改編也在進行。改編當然要“改”,但一旦“改”了,原著作者的態度就有點敏感。好像我可以對改編是否成功一錘定音。尤其是“原著黨”,或者“原著粉”,他們很看重原著作者的態度,尤其是改編與原著有所出入的時候。但是很慚愧,我是個“甩手掌櫃”,改編權讓渡出去,我就撒手不管了。很多作家喜歡接手自己小說的改編,我向來拒絕,我擅長的小說都未必能寫好,劇本,還是算了吧。當然,也沒那麼絕對,如果改編過程中有需要聽聽原作者的意見,我也會無條件提供看法。不是我不在意自己小說改編的效果,而是我深知每一門藝術都有其自身的特點,或曰“質的規定性”。我也明白,每一種改編都是對原作的二度創作,同為創作者,我充分尊重每一位創作者的空間與自由。何況改編為影視劇或舞台劇,早已經不是單一的創作者,而是一個創作團隊,編劇、導演、演員,還有燈光、舞美、道具,等等,每一個人都是創作者,他們都基於自身對作品的理解展開個人化的創作。我相信每一位創作者只要本著嚴肅的創作態度,他們一定希望在這一種藝術形式的尺度和規律內,實現最好的藝術效果。那麼,我一個外行,多那個嘴干什麼?

  所以,我把自己視為局外人,各種改編和呈現跟我都沒關系。第一次看《北上》改編的音樂劇,我從內蒙古出差剛回北京,拖著行李箱直奔即將開演的劇場。觀劇的朋友問我,氣喘吁吁的,是不是緊張?我說為啥緊張?跟你一樣,就是個看戲的﹔喘粗氣是因為趕路,行李箱重。整場戲我看得很平靜,精彩處我跟陌生觀眾一起鼓掌,遺憾處我跟著其他觀眾一起較真,覺得如此那般可能會更好。但我的確從開場到謝幕都沒有把演出與小說作相關比較。我隻在音樂劇的邏輯裡感受,以一顆素心去體味人物和劇情。我覺得好,就行了。

  電視劇的改編也如此。開播時,每天都是在回家的車上觀劇,路上看一集,到家了有時間,再看第二集。如果忙別的事,那就放下。《北上》電視劇半年內不同頻道播了近20次,我依然沒能完整看過一遍。朋友問,這是不喜歡的表態嗎?我說,恰恰相反,因為喜歡。或者說,緣於信任。在一個訪談節目裡,主持人問我,你和導演姚曉峰見第一次面,隻聊了一個多小時,就把電視劇改編權交給他,放心嗎?我當然放心。姚導也是江蘇人,對大運河用情和認知之深我未必可及。一個同樣在水邊生活的人,多年一直想做一部關於河流的劇,你讓他悠著點兒他都摟不住。事實正是如此。拍攝前看到劇組對取景地花街小院的場景還原,我就知道這個戲錯不了。太逼真了!每塊磚、每件道具、每個角落,都帶著那個時代飽滿的包漿,能把細節做到如此豐潤和精細,戲拍不好,我不相信。船老大的飾演者胡軍說,他進了那個臨時搭建的院子裡,像穿越到了另一個時空。一個強烈的感受是,在這裡他根本不需要演,只要按部就班認真生活就可以了。此言不虛。

  音樂劇選的是小說中1901年那一條線,電視劇放大的是當下生活的這條線,朋友們的疑問又來了:作為原著作者,對這種“局部化”改編如何看?我的回答是:挺好。只要抓住貫穿整個小說的核心——大運河氣質與精神,只要在各自的藝術尺度和邏輯中自洽,能夠把必要的工匠精神有效地灌注進作品始終,就是成功的改編。音樂劇和電視劇都做到了。

  話劇《北上》是另一種,兼顧了小說中古今兩條線,同時,讓兩條線形成了對話關系。看過話劇的朋友,大概都會對劇中不同時空並置在同一舞台上的那幾段戲記憶猶新。舞台一分為二,1901年的劇情正在進行,一群時髦現代的年輕人就沖上舞台,鮮活的、熱氣騰騰的當下生活開始在舞台的另一半展開。二者在各自的劇情中演進,但分明又在劇情與問答之間形成呼應與交流,今天之於過去的疑難,過去對於現在的期許,在同台共進中心領神會。在我有限的觀劇經驗裡,如此時空並置又能形成巨大的張力與對話關系的劇作,尚屬稀有,它拓展了新的舞台表現空間,重新理解和結構了小說中的故事。

  文學藝術的最大價值也許就在於對話。藝術技巧,其價值最終可歸結為促成有效對話關系的形成。話劇《北上》我看過3次,如果我說第一眼就覺得它完美,那肯定是瞎說,但它的確一次比一次完善,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我理想中的那個樣子。謝幕時我被邀請上台“說幾句”。對劇場中原著作者的此種慣例待遇,我還很陌生,到了台上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。那就實話實說,我說,看這個劇我的內心經歷了“三段論”。剛開始,我覺得這戲跟我沒關,是編劇、導演、演員和主創團隊他們干的活兒,我完全是攤開四肢悠閑地看他人演出。看著看著,覺得這事跟我也有那麼一點兒關系,劇名是我取的,人物名字是我取的,細節故事是我虛構的,對運河、歷史和世道人心的理解是我的﹔更重要的是,我忍不住要把舞台語言重新還復為文字語言,每一個精彩的細節和場景出現,我都在想,如果把它寫回小說,會是什麼樣子。開始的20分鐘“觀眾甲”心態過去后,整場戲我都在干這件事,不能自拔。我知道,我“入戲”了。它的每一點風吹草動都讓我有所反應,讓我不由自主地比較小說與劇作之間的異同。那一晚,我強烈感到每一陣掌聲、每一聲歡呼都與我有關,我的小說好像並未寫完,故事正在根據觀眾的反應,於修改和調適中向前運行。那感覺非常奇妙,我的寫作竟與這麼多人相關。之后,我又意識到,這出戲其實與我無關,它是主創團隊在話劇的藝術規律下勠力同心的創作,情感飽滿,邏輯自洽,是源於長篇小說《北上》但又十分獨立的創造。一個原著作者可以與有榮焉,但不把自己當外人,就有點太把自己當回事了。

  源於這種“入戲”,源於這些有力的對話關系,我對這部話劇充滿信心。事實也如此,抓住“對話”的魂兒,每一次演出既是打磨,也是具體而微地強化對話的能力,整出戲便越來越緊湊,眼見著一次比一次更藝術和絲滑。戲劇演出效果有其偶然性,也暗含著必然性:當“對話”的初心不改,當它足夠自洽,必然會越演越好。

  ——在這種時候,我就可以簡單粗暴地問朋友:好看嗎?喜歡不?這是個設問句,因為我知道答案。     

  《 人民日報 》( 2025年11月12日 20 版)

(責編:王珂園、任一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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